江西宜黄强拆自焚事件当事人:自残无济于事

2013年09月18日04:20  中安在线
 2010年12月22日,北京304医院的病房里,钟如九抱着姐姐钟如琴。钟如九说,小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抱着她。杨抒怀/IC图    2010年12月22日,北京304医院的病房里,钟如九抱着姐姐钟如琴。钟如九说,小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抱着她。杨抒怀/IC图

  9月,北京解放军304医院烧伤住院处的理疗室。按摩师大力掰开钟如琴蜷缩的手指,她低头皱眉,缩起椅子下面的两只脚,用力绞动。烧伤留下的疤痕,从她的大腿前侧向上蔓延至腰腹、两个胳膊、前胸、脖子和下巴,看上去像裹着一件缩水过度的衣服,摸上去坚硬似铠甲。按摩就是对抗这身“紧身衣”的有效办法,但“疼”。钟如琴说:想象一下,把你的膝盖拧向另一个方向,就那么疼。

  2010年9月10日,钟如琴和母亲,79岁的大伯,在江西宜黄县的拆迁纠纷中,以自焚对抗强拆,大伯当即离世,她和母亲被政府送往北京医治,在医院一住3年。宜黄事件3周年前夕,钟如琴在微博上贴出几张伤痕遍布的照片,这些看上去扭曲纠结的皮肤,她说自己看到都恶心,但她要贴出来,因为抑制不住的愤怒。这愤怒指向疼痛,那些指责她和家人“正在北京享福”的网民,还有宜黄政府。

  受伤后才学会上网的钟如琴,感觉这3年来,各地拆迁中的暴力行为并未减少。据南都记者不完全统计,宜黄事件后,各地有40人在遭遇拆迁时因自焚致伤残甚至死亡。“如果之前懂上网,绝不会自焚”,钟如琴说,她贴出这些照片,除了愤怒,也想告诉别人,勿以自残来抗争,这无济于事。

  对抗疤痕

  早晨7点多,钟如琴和母亲就起床了,妹妹钟如凤、钟如九,同她们一同睡在单人病房里,彻夜陪护,等她们醒来,妹妹先扶着钟如琴去泡澡,这是按摩前软化疤痕的第一步。烧伤留下的疤痕,紧紧牵扯着钟如琴的关节和肌肉,让她抬下胳膊、转动脖子都很艰难,无时无刻不依赖于家人的照料。

  病房的桌上,堆着一小堆白色药片,这些是治疗抑郁症和精神类疾病的药物。泡完澡,接过妹妹递过来的水杯,钟如琴熟练地吞下几片药。被送来北京治疗的次年,她和母亲被诊断出抑郁症,需要每天服药。“那时哭得视力都下降了”,钟如琴说,现在总算情绪稳定些,但即便依靠药物,她们仍然要凌晨才能入睡。等着她们穿衣服时,两个妹妹相继打起了哈欠。

  这3年来,她们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间没有任何装饰物的病房内度过。小小的衣柜里,一半搁着药品、绷带、纱布,一半是两个人的衣物。“简直像坐牢”,钟如琴嘟囔着。只有妹妹刚买的几条金鱼,能让人暂时忘掉这间是病房。

  理疗室在病房楼下,周六的上午,只有一名理疗师在工作。排队等待按摩时,钟如琴撑着桌子,努力拉伸腋下皮肤。这个夏天,她刚接受完两次植皮手术,以放松右侧腋下、胳膊肘和手背皮肤,近3个月没能正常锻炼和按摩,每一寸疤痕都比以往揪得更紧。

  软化疤痕,几乎占用了她和家人一整天的时间。早晨接受过理疗师的按摩后,下午家人会帮助她再做两小时按摩,晚饭后还有一小时的蒸汽按摩,睡觉前,还需要烤灯,促进疤痕愈合。3年来,她接受过十几次植皮手术,每一寸看似疤痕的地方,都已覆盖过新的皮肤。但新皮可能在半年内又会长出一本书那么厚的疤痕。

  烧伤病人的康复,就是和这些疤痕的反复抗争。钟如琴的烧伤大部分达到了三度,这是最严重的烧伤,最底层的皮肤被烧透,失去了外层皮肤的压力,底层皮肤会不受控制地增长,形成疤痕。这种抗争没有终结的时刻,一觉醒来,全身的疤痕就比入睡前收紧些,又要重头开始。

  窗帘背后

  理疗室的窗帘从早到晚拉着,怕阳光灼伤病人。一名在瓦斯爆炸中烧伤的中年男人,和钟如琴姐妹聊起新近烧伤的病人惨状。他的头顶埋着扩张器,头部凸起如同长角,被病友们喊成“牛魔王”。扩张器是一种埋在皮肤下层的盐水袋,随着盐水的逐渐注入,皮肤会随着逐渐扩张的水袋缓慢生长,为植皮提供原料。

  这名男子对新病人的惨状描述详尽,钟如琴突然说,求你别说了,听着都害怕。钟如琴说,看到其他严重烧伤的病人,会特别难受,尤其是那些刚离开重症监护室的人,连路都走不稳,让她想起自己当时的摸样。

  她记得烧伤后18天被宜黄县政府从南昌的医院转来这里,全身血肉模糊地躺在重症监护室,两个月后能站立行走。刚刚愈合的伤口又疼又痒,一连几个小时,她全身赤裸,抓着病床的架子,一边嗷嗷地叫着,一边猛烈地晃动身体。“别人都以为我疯了”,钟如琴说,不知道自己这样痛苦过,竟然活了下来。

  可每一次手术都是新的折磨。她曾问医生,能不能干脆让她死了算了。她想象死后的世界里,又回到自己原来的摸样,那个娟秀纤细的少女,能自由飞翔,不用像现在这样几乎在“坐牢”。医生告诉她,为了让你活下来,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努力,你的家人费了多大的心思?钟如琴说,现在活着,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家人。

 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走了进来,脱下帽子、长袖外套,露出烧得失去五官的面部。“她才23岁,开着车被撞烧伤的”,钟如琴低声说。她在替这个女孩惋惜,就像惋惜她自己一样。她刚能离开病床时,就被人问结婚没有?有小孩没有?当她回答没有时,病友的答复非常残忍:你这一辈子就毁了。

  “我这辈子就是被毁了,自己组建家庭,也不会有孩子”,现在,钟如琴会看似平静地说出这句话。她腰腹上大面积的疤痕,没有弹性,一旦怀孕也不能像普通孕妇那样,肚子随着胎儿的生长而变大。可偶尔随家人,在医院附近的餐馆吃饭时,她会偷偷盯着客人手里的孩子,低声说:好可爱。

  姐妹情深

  走去餐馆的路上,钟如琴戴着装饰着花朵的帽子,两个胳膊上套着肉色弹力服,拎着一个粉红色带金色装饰扣的小皮包,尽力不让路人看到她的伤疤。但一些路人一靠近,仍会吓得从她身边走远一点。比她年长两岁的大姐钟如翠,穿着高跟鞋,黑色短裙,戴着墨镜,像个女王般挽着妹妹的胳膊,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。

  如翠、如琴、如凤和如九,这钟家的四姐妹,从小就关系亲密。出事前两个月,4个人还结伴去丽江旅行,这是她们长这么大,第一次结伴而行。四姐妹都有轮廓清晰的尖圆脸,宽额头,高鼻梁,漂亮柔和的眼睛,身材纤细匀称,走在街上时常会被人多看两眼。

  钟如九对着电脑一张张翻着她们在丽江的留影说:那时候多好。大姐钟如翠在当瑜伽教练,钟如琴在花店打工,学习插花,钟如凤和钟如九,这家里最小的两个女儿,在服装店打工,4个人一起在南昌生活。另外家里的3个兄弟,也纷纷离开那栋有12个房间的老家,去各地闯荡。这几乎是1999年,家里建完大房子后,最轻松的时刻了,每一个人在走向自己的未来。

  直到2010年9月,他们担心政府会真的强拆,纷纷回到老家,准备团结对抗,钟如凤说:大家就是为了尊严。但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自焚。钟如琴回忆起往身上浇汽油的时刻,只知道自己当时已经失去理智,觉得除了自焚,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吓退门前上百名警察、政府工作人员的队伍。

  全家人的生活,都因为自焚而彻底改变。钟如琴和母亲住院后,全家就跟着搬来北京,成为全职护理员。县政府为他们支付每月1万元的房租,租了三室一厅的房子,即便如此,3个女孩仍然需要挤在一张床上睡。把另外两个房间让给男孩和他们的家居住。大哥和三哥负责全家人的饮食,如翠、如琴、如凤、如九和六弟钟如田,两人一班,隔一天轮换,24小时在医院陪护。

  下午,钟如翠和钟如凤一边给如琴和妈妈按摩,一边互相开玩笑说:你看你脖子上有两道皱纹,你看你脖子上有七道。钟如琴说,姐妹们为了照顾家人,这3年恋爱结婚都被耽搁了,让她很内疚。最小的如九也感叹,自己一晃也25岁了,老家同龄的女孩可能两个孩子都生完了。但没有人会舍得把钟如琴和妈妈留在医院,去过自己的日子。

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继续,那栋以生命为代价守护下来了的老房子,最终没有被强拆,空关着。

  南都记者 王骞 实习生 唐骏垚(来源:南方都市报)

(原标题:钟如琴的愤怒)

(编辑:SN08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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